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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十二)后三十回的《红楼梦》

　　现行的《红楼梦》有两种簿子：一种是一百二十回本，内有高鹗续作的四十回，我们叫他“高本”；一种八十回的钞本，是有正书局印行的，有戚蓼生底序，我们叫他“戚本”。这两本比拟起来，各有口角，这儿不行详说。

凡续书有两种：(甲)从正本八十回续下的，如高本就是，我在这里所先容的佚本亦然。(乙)从高本百二十回续下的，这就是那些滥恶不胜的作品，不足当我们底呈文。我们承认正本只消八十回，故这种虽模样、价值有些不同，却都是续书。我在这文里，要考定一种散佚的甲类续书，我认他是部最早且较好的续书。

我在一星期畴前，原想不到不错作念这件事的，因为并莫得搜罗着什么“正本”“秘本”的《红楼梦》。我前几天巧合披阅戚本，想去参较他和高本底得失所在，不想却无意中发见有这一种“佚本”。这确实我底一种不测的喜悦，是以即时写定这一节漫笔，正如高鹗补书序上所说：“欢然落款，聊以志成书之幸。”

八十回的《红楼梦》在未发行畴前，经迂回传抄，簿子极多，目前存的只消“戚本”。戚蓼生是浙江东说念主，(《红楼梦》序上作德清，《进士落款录》亦作德清，《戚氏家支》作余姚。)清乾隆三十四己丑进士(一七六九)，比高鹗底科名早了二十六年，距高本成，早了二十三年。即使他作《红楼梦》序在中进士以后，也必早于高鹗补书底时期。看序上说：“乃或者以未窥全豹为恨’……”可见其时百二十回本决还莫得通行，他所看见的只消这八十回。戚本底评和注，不知是谁作念的？(第四十一趟末，诗评署立松轩。)也不知是否一个东说念主作念的？看他们(？)语言相呼应，即不是一东说念主，也必是同期东说念主。他们(？)底年代，也决不晚于高鹗。(这点底下详说)至于戚本底价值如何，既有专篇详论，这儿不关本题。

我怎样不错料定在高本除外，另有这样的佚本呢？这个字据在戚本底评注里。评书东说念主在八十回书除外，胸中另有一个“后数十回”，故频频援引。因为如斯，目前的我们方能窥见佚本底不详。评注原未必佳，且谬语极多；但有此一用，自有可保存底价值。

在欣幸之中，有几点是很可愁然的。(1)作评作注的东说念主莫得姓名、年代。(2)作佚本的东说念主，也莫得姓名、年代。(3)在八十回中只一小半有评注，四十回后绝莫得夹注，即四十回内也有许多回无注的。因此我们不行充份考见佚本底面庞。

但是，佚本既为评书东说念主所称引，天然为他所及见，自应较早于评书东说念主底年代。即否则，至少亦然同期的。(看他底语气，不象引同期东说念主底文章。)我们若能够知说念评书东说念主底年代，也就大要推算出佚本底年代了。我悬想，评注戚本的东说念主，他底行辈应当较前于高鹗。这有下列的各证：

(1)高本发行于乾隆五十六年，如评书东说念主生在其后，或和高鹗同期，势必见及。他既见了，必不会缄口结舌的，即使非议也势必有非议的话。但目前的评注里，关于高本，却连一句一字都莫得提到。

(2)在戚本第十八回，(以下只言某回，不说某本，都指戚本。)龄官作念戏节下注：“余历戏班子弟广矣，……亦曾与惯养戏班诸世家手足谈议及此，……今阅《石头记》……与余三十年前目睹身亲之东说念主，现形于纸上；便言《石头记》之书，情之极度，言之至确，然非晓悟过乃事，迷陷过乃情，即不雅此飘渺嚼蜡，亦不知其神妙也。”在这节文中，有两点不错推寻评书东说念主底年代：(甲)看他似乎也生在欢跃的环境中，当清乾隆中年，物力殷富之时。比喻家蓄伶东说念主这类风俗，知说念不是晚清底事情。(乙)他说：“今阅《石头记》……与余三十年前，……”似乎在评书三十年前，他莫得读过这书，到现今方才得读的。如那时高本已刻成，或《红楼梦》已脍炙东说念主口，他若何会说这样话呢？我们试去解释，缘何这位先生到了三十年后，方才得读《红楼梦》？这必有两个启事：或者是在三十年前，连《红楼梦》钞本亦然莫得的；若这样，评书东说念主应和雪芹并世而行辈稍晚。再否则，就是因那时钞本流传未广，不易得读，是以迟到三十年以后。但这说恐未确：一则因《红楼梦》传钞以后，即便风行一时，不会三十年后方才得读的；二则高本顺利，上距雪芹成书，不外三十多年，至多四十年。评书东说念主生在高前，再上推三十年，天然不会有钞本流传。至于评书时，依我底大略推测，总在钞本已盛行，而刻本还莫得顺利的时期，在一七七二──一七九二之间(乾隆三七──五七)。他所说的三十年前，《红楼梦》或者方才完稿，或者还莫得。总之，我们不行不承认，这是很早的《红楼梦》评注。

(3)看他底念念想并不见特地上流，但他却颇有《红楼梦》是部作家自传这个不雅念，是朴直解释底开山之祖。他怎样会有这样的观念呢？这着实因他上距作家不远，能了解当年底环境、空气，且呈文底陈迹处处不错考据，谬说无从发生。到其后年代越久，流传越广，遮上的面幂越厚，真相越湮没；然后才有乖僻好笑的“红学家”。且看他说：(略引数则作例)

“八字就是作家一世惭恨。”(第一趟，“无材补天，幻形入世”下注。)

“盖作家自云，所历不外红楼一梦耳。”“非作家为谁？余曰‘亦非作家，乃石头也。’”(均第五回，注。)

“此回铺排，非身经验，……则必有所滞挂牵强，岂能如斯触处成题？”(第十八回，总评。)

“作家一世为此所误，批者一世亦为此所误。”(第二十一趟，注。)

他不但知说念宝玉是作家自寓，且很能了解作家底生平、特性。这也可见他两东说念主相去不远，大约是不错及见而莫得见过的。(以我想，雪芹卒时，朴直评书东说念主底后生。)

评书东说念主底年代不详晓得了，佚本底年代必更早于评书之时，是以定比高本要早得多，总在一七六五──一七八八之间(清乾隆三○─五三)，是部很早的续书。但我们为什么能料定他是部续书，不是正本呢？(1)如系正本，戚本决不会只抄了八十回，况且戚蓼生也决不会说什么“未窥全豹”。(2)如系正本，程伟元、高鹗决不至于一笔扼杀，说些从饱读担上得来的谎言，作念那种“弄巧成拙”、“貂韶”的蠢事情。是以我敢料定如斯。

但这书并不以续作而损他底价值。作家距雪芹极近，或和他同期，是以很容易从各方面窥测雪芹底意思。他所补的，虽未必处处和快活相符，也老是“不离其宗”，要比我们在百余年之后，妄自预计，一本万利了。这使我们不得不推重这书，以为有作念一篇遗文考底必要。

就我底眼神看，佚本似胜于高本，只因他莫得付刊，以至湮没不彰，让高本独步。实质底比拟，不才边详说。目前只举一丝便不错晓得他底严慎，非高鹗所及。他底续作大约是单行的，不和八十回混在一都。是以戚本恒久只消八十回，并莫得八十回以后的书。否则，评书东说念主明明及见这书，为什么不钞在一都，像高鹗把四十加八十，成百二十回本呢？他不愿把续作和原书羼杂，恰是审慎之至，这种魄力就是佚本底声价底保证。我这一文，原题为《百十回本的红楼梦》，其后因为以为不大得当，才改用今名。

以上所说都是引论，目前渐入正文了。这个佚本原题什么名字，我一丝不晓得。戚本中评注所引，只称“后三十回”“后数十回”；我也只得沿用了，题为《后三十回的红楼梦》。但这回目是否三十，确也有些可疑，我不得不略说一说。我说他是三十回，且用来作标题，因为有明文为证：

“按此回之文固妙，然未见后之三十回，犹不见此之妙。”(第二十 一趟，眉评。)

这是第二十一趟底评，从二十一算到八十，有六十回书，决不得说三十。可见这三十，是指八十回后的三十回，不在八十回以内的。(况且下边所说情事，亦不见于八十回内，更可为证。)但有东说念主说：“他虽说三十，未必只消三十回。”我想来这也不合。比喻不作续书只消三十回解释，只消两种可能的说法：(1)后边有三十回书专讲这一件事的。这就文章论，万莫得这种理由。(2)三十回作第三十回解，但增字解释，似不甚妥。三十回岂肯轻易解为第三十回呢？况且，还有一证：

“以百回之大文……”(第二回，评。)

原来只八十回，不得说百回；这里说百回，恰是连后三十回算。八十加三十应得一百十，所谓百回，是举成数言之。以这两证，我闭塞有三十回的续书。

但在另一方面着想，已经不错怀疑，使我我方不行深信上节所得的论断。在评注中，除这两条明指数量外，言后数十回的，屡见而不一见，这着实很可疑。他既说数十回，似乎又不啻三十。且依文情看，要补完这书，三十回那边够？我平庸时指摘高本，总嫌他太迫促，散伙时几乎像记账目。若佚本只消三十回，岂不是份外急促了？且从考语中，看他底结构，似比高着为浩荡，这尤非戋戋三十回所能了事。如这书呈文贾氏凋零，宝玉清贫，终于出家，似滚动极多，缘何三十回便能写毕？或者虽回目只消三十，而每回篇幅极长，也未可知。但这总无非是些悬揣，无当于事实。这是我第一个疑问，但愿读者能够帮我惩办他。

这佚本底年代，书名，回目，可考见的止于此；这虽使我十二分不舒心，但目前却莫得什么步调可想，所谓“文件不足”，连孔二先生也只消太息费力。我目前要说到本篇较蹙迫的一部份，就是考定佚本底回目。天然是通常的，选藏得很，但姑且让我作一简短、残破的呈文罢。这或者不错引起读者们底兴味，而致力于去访求原书；如这个休想一朝已毕，那么，这文天然可烧，我也无所愁然。但是，惟恐这文莫得被烧底机缘，除非在万一如斯的光景底下。

大块文章，这佚本仅为评注戚本的东说念主所说及，除外不见有他东说念主援引(或者是有的，而苦于我不知)；是以我底取材极为单简，不外费一番搜求、纂述底时期收场。况且戚本我本不熟，急忙的阅了一两遍，自难免有遗漏的所在。我我方也知说念这文底无价值，仅仅以为佚本埋没了百余年，很当得有东说念主为他作念一篇详实的考据。我虽是才短，但戚本行世(有正书局出书)十年之后，还莫得东说念主提到这本底存在价值，这使我被动着去写定这篇笔墨。

从评注里得来的材料，都是些零破裂碎不成片断的，我们不得不从紊乱中寻出一个线索来。我总但愿读者读后，三十回底影子便跳出来，故试把书中底东说念主物来作念佛纬，读者就不错知说念佚本和高本底优劣，同异所在。

我们先看他呈文贾家底结局是怎样的：

“此等东说念主家……总因子弟不肖，招接匪东说念主，一朝闯祸则百计营求，父为子隐，群小投合；虽暂时不罹祸网，而从此舍弃，必破家灭族不已，哀哉！”(第四回，注。)

“此其东说念主(探春)不远去，翌日事败，诸子孙不致流散也。”(第二十二回，注。)

第四回注所指此等东说念主家，天然是贾史王薛等族。他说“破家灭族”，在前八十回内，后四十回内都莫得，何所见而云然？可见这是后三十回里底事情。第二十二回注亦说“子孙流散”，和上说投合。这可见评书东说念主所见的佚本，其中呈文贾氏调谢底情景，必极其大书特书，不和高鹗所谓“沐天恩”“延世泽”疏通。比拟起来，他要比高鹗强得多，就是说，这样补作深合于作家底快活。怎样见得呢？我姑且松开举几条八十回中底原文为证，便不错在这一丝上，分两本底优劣。

“警幻说：‘……奈运终数尽，不可援救。’(第五回)

“贾妃点的第一出戏是《一捧雪》中底《豪宴》。(第十八回)

“贾珍说念：‘第三本是《南柯梦》。’贾母听了，便不言语。(第二十九回)

“探春说念：‘……你们别忙，天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。你们当天早起，不曾研究甄家，我方家里好好的，抄家，尽然真抄了？我们也逐渐的来了。可知说念这样富家东说念主家，若从外头杀来，一时是杀不死的。……必须先从家里，自尽自灭起来，才智一败涂地呢！”(第七十四回)

高鹗叙贾氏抄家，本此。这原不算错。但他却不该重新说操心，让他们“沐天恩”“延世泽”。第五回说，“运终数尽”，我们应当看重这“终”“尽”两字，第十八回点《豪宴》是以严东楼之败比况贾氏之翌日。第二十九回说《南柯梦》，这剧中底鸿沟是“放逐烟瘴”，“斩首云阳”，不曾有回话的事情。第七十四回说，“自尽自灭”，“一败涂地”，可见莫得归附祖产底但愿了。这都是作家快活所在，高鹗却未始见到。佚本底详实实质究竟是如何的，我也不敢妄说，只看评注里所说的，处处和正本相映射，可见佚本是部较近真的续书了。

评注里又说后数十回内，宝玉结巴不胜，这是佚本最优越之点，决非高本所能及。我们试看：作家晚年流荡穷途，证一；八十回内说“一事无成，半生高低”，“蓬牖茅椽，绳床瓦灶”，“虚浮难耐凄沧”，等等，证二。我们看：

“以此一句，留与下部后数十回，‘酷寒噎酸齑，雪夜围破毡’等处对看。”(第十九回，“袭东说念主义总无可吃之物”句下注。)

高本写宝玉为僧，是从堂堂荣国府内出走的，何尝有什么“酸齑”“破毡”呢？可见这是佚本底一最大特点了。佚本所补，最惬我意。我在莫得知有这本畴前，曾和颉刚商榷，以为从各方面参证，宝玉应如斯下场的；那边知说念，百余年前竟有这样的一种簿子，所抱的意见迷漫和我疏通，这确实可抖擞的事。

至于说这样写法，较高本好些，这是我个东说念主底偏见，不是定论。比喻颉刚，他虽承认作家快活是要使宝玉落入穷途，然而他在另一方面，又替高鹗作辩照看。他说：

“写宝玉虚浮方面太尽致，也蹈了俗滥演义的神态，似乎写了正面必得写反面似的。宝玉怎样的虚浮，原文中绝少说及，也阻截易补作。……否则高氏这般把稳，不致连极蹙迫的宝玉一赞也健忘。”(十，六，十，来信。)

这是扶植高本，最有劲的论辩。因为佚本无存，是以我们也不行鉴别究竞孰优孰劣，只能付之不论。惟颉刚以为高鹗不致于健忘《宝玉赞》，这亦然莫得凭据的。

佚本写宝玉，不但清贫，且终于作念梵衲：

“然宝玉多情极之毒，亦众东说念主莫忍为者，看至后半部，则洞明矣。……故后文方有峭壁撒手一趟。……岂能弃而为僧哉？”(第二十一趟，注。)

这就是佚本写宝玉作念梵衲的铁证。他为什么要如斯？注上说是“情极之毒”。但这是什么，已经使东说念主蛊卦。至于他怎样出家，佚本也不可深考。虽注中引有一句，却也在可解不可解之间：

“伏甄宝玉送玉。”(第十八回《仙缘》戏目前注。)

《仙缘》是《南柯梦》剧中临了的一出，说的是卢生随“八仙”而去，恰是宝玉出家底影子。但是说甄宝玉送玉，这很奇怪。究竟是若何一趟事，也莫得东说念主能知说念。以我悬想，不详和高本是差未几的，(高本第一百十五回，梵衲来送通灵玉。)不外把梵衲换了个甄宝玉收场。这个悬想是不是呢？我不敢知。淌若是的，那么，在这一丝上，两本就是“鲁卫之政”了。

评中还有一节，我疑惑也和宝玉出家联系连的。第二十一趟，“贤袭东说念主娇嗔箴宝玉”，总评上说：“此回‘娇嗔箴宝玉’……后回‘薛宝钗借词含讽谏’，……今只从二婢提及，后文乃直指其主。然当天之袭东说念主之宝玉，亦他日之袭东说念主，他日之宝玉也。……何当天之玉犹可箴，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？……”他既前后对提，可见宝钗所讽谏的亦是宝玉。讽谏些什么，已无可考；但老是和袭东说念主所说过的相仿佛，叫他把稳“经济”“孔孟”之说念，不要骂东说念主家“禄蠹”等等谎言。这儿说不可箴，可见那时的宝玉，已不复肯将心相随，委婉依稀，大有决撒之兆了。试想第二十一趟时，宝玉又何尝真肯受东说念主箴规；当天之可箴不外如斯，其所谓他日之不可箴可知。我想，宝玉在那时期，已有撒手之意，是以宝钗婉施讽谏，他却不听，于是终于峭壁撒手。这是宝玉为僧畴前的一件公案。目前还不错大要考知。

撤离叙贾家及宝玉外，全书底骨干就是十二钗。佚本在这些所在的呈文和高本、我们所悬想的，都差不甚远；这因为在第五回内，有册子曲子，料定她们底终生，落寞着底启事。但微小之歧点却是好多的。目前可考见的，佚本叙十二钗底事，也作假足得很。粗陋说来，稍有些异同的，是黛玉、宝钗、湘云、凤姐、探春、惜春这六个东说念主。除外所写的诸东说念主，或者是评注莫得提到，或者是和高本看不出什么死别，目前只好从略不说。又副册底东说念主物，说到的只消两东说念主(袭东说念主，麝月)。副册中东说念主莫得说到的。叙香菱事能否改正高鹗底大错，也不可知；仅仅从戚本第八十回之目，“姣怯香菱深刻膏肓”看去，似乎佚本不致于和高鹗犯归拢的缺陷。

她们底结局，令东说念主最无可怀疑的，是宝钗、黛玉。而黛玉尤无问题。大凡稍有学问的东说念主，都深信她俩底姻缘不会团圆的。尽然团圆了，岂不是《红楼梦》不错不作？这话原不消多说。宝钗底结局(嫁宝玉，守寡)，从别一方面想，或稍有些可疑；(我在第十章中详及。)若从大体上看，金玉姻缘老是先团圆尔后突破的。这类字据在八十回中多极了，不在这篇举引，想读者天然随地不错找得。因为如斯，佚本在这些所在，也莫得什么特点，大致和高本疏通(黛死，钗寡)。惟在佚本里，钗黛两东说念主各有一段佚事，为高本所不载。这其间并不发生显耀的优劣问题，仅仅在佚本中，有这两事，我们应当知说念。

先说黛玉，在第一趟中有还泪之说，是宝黛底一段大分缘；想其理由，到她临死时，泪债还尽了，应当有一个照应。评注上说：

“以及宝玉轧玉，颦儿之泪枯。……”(第二十一趟，注。)

“……翌日泪尽夭一火已化虚伪。”(第二十二回，注。)

一说泪枯，再说泪尽，且和宝玉轧玉作对文。可见黛玉泪尽，在这本上或另有一段主要笔墨，不仅如高鹗在第九十七回，以“一丝泪也莫得了”一语了之。

再说宝钗，她讽谏宝玉，在佚本另有一趟书，前论宝玉出家时已详及了。高本写她嫁后，和宝玉情谊似尚好。佚本亦然，是以有谈旧这一节笔墨，但这在高本上却莫得的。高本写她嫁后，和宝玉谈话有好几节，却并莫得一节是叙旧的。就理由论，这亦然题中应有之义。钗玉两东说念主系从小分解，娶妻之后，岂能关于往事缄口结舌？大不雅园诸东说念主风骚云散，宝钗和宝玉谈话时，何得毫无感想？佚本写出这一丝，好像也不坏。评书东说念主说：

“……阻绝后文成其细君时，无可谈旧之情。”(第二十回，注。)

《红楼梦》中十二钗，钗黛除外便推湘云。湘云底鸿沟如何，最是聚讼纷纭，到目前还莫得定论。佚本写湘云，是早卒，是守寡，是偕老，不知所以。故关于“云散水涸”和“鹤发双星”底冲突点上，已经是悬而握住。但却有极蹙迫的两点发见：(1)讲解“因”“伏”底意思。(2)讲解第三十一趟目底莫得过程改窜。湘云底结局，见于评注里最明白的只消两条：

“金玉姻缘已定，又写一金麒麟，是间色法也。”(第三十一趟，眉评。)

“后数十回，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，正此麒麟也。提纲伏于此回中，所谓草蛇灰线在沉之外。”(第三十一趟，总评。)

从第一条，我们知说念，佚本底作家读这段笔墨，只当他是文章底间色法，并莫得宝湘娶妻之说。从第二条，知说念在佚本上，湘云夫名若兰，也有个金麒麟，或即是宝玉所失，湘云拣到的阿谁麒麟，在射圃里佩着。这里边前因成果究竟是怎样的，我们却不知说念。我悬想起来，似乎宝玉底麒麟，不知怎样会迂回到了若兰底手中，仿佛蒋琪官底汗巾，到了袭东说念主底腰间通常。是以回目上说“因”“伏”，考语说，“草蛇灰线沉之外”。否则，如宝湘因麒麟而相助，这是很明且显的，说“因”则可，似乎用不着“伏”字。

“因麒麟伏鹤发双星”，作这样解，以我看来，甚妥。一则因什么，伏什么有了下降；二则不消推翻金玉姻缘。三则冲突已少了一层，不消一定假定回目底经东说念主改易。这虽不见得定有合于作家底快活，但老是较舒心的解释。

回目经东说念主改易这个判断，从这里看去，是无根据的。颉刚底假定天然不行建造。(详见《八十回后的红楼梦》)我在前面已讲解，评书东说念主，佚本补书东说念主，都上距作家年代至近，或者说不定是同期东说念主。他们都只依文直解，一丝莫得疑惑到这回目底不可靠，可见即在高鹗畴前的东说念主，也不知说念有这样一趟事。我们试想，所有这个词不外一二十年内的事，何至原书回目底改窜，连踪迹都不知？况且，第三十一趟之目和曲子册子，有明着的冲突。他们在补书、评书的时期，岂有不稍加怀疑之理？岂有不去寻求正本之理？即使正本莫得了，也不见得连较近真的初手本都莫得？在那时期，总不会“书缺简脱”，和我们处在归拢的境遇。

至于湘云嫁后底光景如何，佚本原无可考。虽评书东说念主说：“湘云为自重所误”，(第二十二回，注。)也不知应作何解释？惟既曰“自误”，总不像结“鹤发双星”的。十二钗都是一例的薄命，以佚本作家这般良好，决不会梦然不知。以我推度，佚本写湘云也无非“早卒”“守寡”这类结局。但这些不幸是天然发生的，非东说念主力所能为，缘何评书东说念主说“自重所误”？这已经是终于不可解。回目和曲子、册子底冲突，也已经虚悬着。

高本叙凤姐底结局最劣，用她临命时所说，“到金陵归入册子去”(第一百十四回，高本。)来应册词所谓“哭向金陵事更哀”，几乎是有些不像话。且和上句“一从二令三东说念主木”，了无关照。想他亦然猜不破这哑谜，是以就只得这样赧颜苟活的算数了。我们原不以此非难他底才短，但他所补的，决无当于作家底快活，这亦然不可讳的事实。佚本叙凤姐事可考见的，有这几条：

“测字法。”(第五回，“一从二令三东说念主木”下注。)

“操心时，无怪乎其惨痛之态。”(第十六回，注。)

“后回……‘王熙凤知命强豪杰’。……但此日阿凤豪气如何是也！他日之身微运蹇，亦如何是耶！东说念主世之变迁，倏尔如斯。”

“当天写平儿，后文写阿凤。文是通常理由，景况光阴，事却天壤矣！若干眼泪，洒与此两回书中。”(两节，第二十一趟，眉评。)

“设使平儿收了，再不致显露。故仍用贾琏抢回，后文遗失，方能穿插过脉也。”(第二十一趟，注)

“这就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。”(第二十三回，注。)

除最末一条，前后不接，无从悬揣外，其余几节可推度而知的，也不和高本投合。他所说测字法，我们迷漫不懂怎样的拆法？想佚本势必情切这一句，不错用测字法解释，否则评书东说念主何得“自充巨匠”，“瞎造坏话”呢？照他所谓“身微运蹇”，“事却天壤”，“操心惨痛”等语，似乎佚本写凤姐结局特地晦气，决不如高鹗所写，天南地北，一病而一火，这样的圣洁好笑。果真像高鹗底描述法，何苦洒若干眼泪呢？第二十一趟注说，贾琏其后有失发这件事，因而引刮风云，高本莫得这文。想其后必因此大闹，贾琏关于凤姐特地酷虐，是以评书东说念主有“东说念主世变迁”“事却天壤矣”，这类惊羡。琏凤细君，翌日必至于决裂，这在八十回中也有示意。最显豁的是第六十九回，贾琏明说为尤二姐报仇。以我们想，尤二姐为贾琏所爱，一朝被逼吞金而死，万不会连一丝反动都不发生的。况且作家写凤姐陷害尤二姐，可谓顽皮之至，有意留作后文底地步。

是以我悬想凤姐其后，是被休弃返金陵的。(说魂返金陵，太不成话；且明言“哭向金陵”，魂哭不哭，何从知说念？)颉刚也以为“似是”。(十，六，十四信)至于佚本是否作这样呈文，原也不敢妄断。

佚本叙探春、惜春底结局，也和高本小有收支。上在论贾氏这节文中引第二十二回注，很像探春远嫁，和贾氏家运颇联系系的；这和高本些微不同。同回惜春谜下注(高本莫得这谜)，“公府令嫒至缁衣讨饭……”照高本，惜春是在家落发的，并莫得去穿了黑穿戴，沿门讨饭，作念走方尼姑。总之，佚本写十二钗底薄命，处处要比高本底文章色调浓厚锐利些，这是我们所知说念的。

又副册中东说念主物，还不错考见佚本底呈文的，是袭东说念主、麝月。佚本写麝月，恒久随着宝玉，直到他出家。

“若他东说念主得宝钗之妻，麝月之婢，岂能弃而为僧哉？”(第二十一趟，注。)

“闲闲一段儿女诟谇，却写麝月一东说念主。袭东说念主许配后，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东说念主，虽不足袭东说念主周密，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，……”(第二十回，注。)

这是麝月恒久随着宝玉底字据。宝玉其时既已荆棘，麝月还随着他，是以评书东说念主加以奖赞。我们从这里不错知说念高本上底“佳东说念主双护玉”，“五儿承谬爱”等等，在佚本上都莫得的。佚本为什么要留住麝月，随伴宝玉呢？这亦然依据八十回中底示意。第六十三回中，作家把她比荼蘼花，拿她来“了花事”，来“送春”；可见她是大不雅园中群芳之殿。佚本作家如斯补法，正合快活，这也可见他底良好，远非高鹗所及。

袭东说念主是嫁蒋玉函的，册子有明文，是以两补本叙她底事疏通。但疏通之中，有个大不同的所在。高本写她嫁，在宝玉出家之后，佚本写这件事，在他出家之前，袭东说念主许配为宝玉所及见。

“既如斯，何得袭东说念主又作前语以愚宝玉？不知何意，请看下文。”(第十九回，注。)

“故袭东说念主许配后云：‘好赖留着麝月’。宝玉便死守此话。”(第二十回，注。)

“箴与谏无异也，而袭东说念主何在哉？宁不悲乎！”(第二十一趟，评。)

“盖琪官虽系优东说念主，后回与袭东说念主供奉玉兄宝卿，得同终始者，非平方之文也。”

(第二十八回，评。)

上引各节，都不错互证袭东说念主嫁在宝玉出家之先。袭东说念主留言，宝玉听从，证一。宝钗谏宝玉时，袭东说念主已不在贾府，证二。他俩细君怎样地供奉钗玉，虽不可知，但宝玉老是见袭东说念主之嫁，证三。

这两种写法底好赖，阻截易下判断。不外说她早嫁，宝玉后出家，文情似尤觉尽致，在这一丝上看，佚本或者好些。(至少我底私见如斯。)但有一丝须要看重的。佚本虽叙袭东说念主先嫁，但并不写她底暴戾。这亦然有字据的。宝玉肯听她嫁后底话，反证她底非暴戾；证一。评者固然有偏见，处处赞好意思袭东说念主。淌若真佚本写袭东说念主其后太亏心了，他也未必这样傻；证二。如袭东说念主亏心，又岂能细君供奉宝玉，与之终始；证三。是以我悬想，佚本写她底嫁，是被动而非自动的，必有个不得已的启事在内；故评书东说念主对她有怜惋之意，无贬诮之词。

但雪芹底意思却并不如斯，佚本在这点上铸了个大错。《红楼梦》全书，关于诸女都无贬词，惟关于袭东说念主却有言外微音。虽处处提她底端凝贤淑，但都含着坑诰的冷讽。到晴雯身后，宝玉对她尤觉提倡。祭文中底话，有些几乎是热骂。即册词所谓“堪羡优伶有福，谁知令郎无缘！”亦然叹诧之词。高鹗深解这层微意，是以补得还好。在第一百十六回，宝玉看袭东说念主底册子，便大惊哀哭起来。第一百二十回说：“这‘不得已’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。……‘千古笨重唯独死，伤心岂独息夫东说念主！’”这些都还不失雪芹底意思。评书东说念主一味唱和，难免太不善于念书了！佚本或者写袭东说念主亦有微词，因为评书东说念主成见太深，以至忽略，原也说不定的。仅仅从大体看去，似高本稍解东说念主意些。

我以为袭东说念主底结局，应当是因厌弃宝玉底辛苦，在他未作念梵衲畴前，自动的去再醮蒋玉函，是一个真的亏心东说念主。这就是合两本底写法，不知读者有同感吗？

这佚本补书底实质，在这三大项中(贾氏，宝玉，十二钗)，已大要包举。至于本书底原文，评注中称引少量。除“好赖留着麝月”一语外还有：

“落叶萧萧，寒烟漠漠……”(潇湘馆景)(第二十六回，注。)

其余便都无可考。回目可知的只消一趟是：

“薛宝钗借词含讽谏，王熙凤知命强豪杰。”(第二十一趟，评。)

这个回目，不见于高本、戚本，知为佚本底回目。这回事业底不详，前节已言及。这回底纪律，是在后三十回之第几，也不可知。所可推测的，是在袭东说念主嫁后，宝玉有意出家而莫得实施之时，大约是在佚本底下半部。还有“峭壁撒手”，想亦然回目中文，这大约是临了的一趟了。(见第二十二回，注)

除此除外，佚本底一切光景，都灰心了。在第一趟，“情切欢跃之乡”下注云：“伏紫芝轩。”八十回的戚本，一百二十回的高本，都莫得这个轩名，想亦然佚本所载的。紫芝轩老是宝玉所居，循文意可知，或者是宝钗宝玉娶妻之处，但这亦然我底瞎猜收场。

这样一部很早且较好的补作，只因为莫得付刊，遂致散佚，这天然是很可惜的。况且连作家底姓名、年代都无考，这更使我们惭恨。这书底面庞，从评注里去窥测，不外“存什一于千百”，我们已以为他底良好，远非高鹗可比。可见佚本底声价，决不行因散一火而减少的。这本和《红楼佚话》所说的“旧时真本”、高鹗本，是《红楼梦》底三大部甲类续书。以我底月旦，这本最佳些，那两本互有口角。目前只消高本通行，其余两本都只见称引，不见全书。但读者却不要以为高本独存，是优越劣败。高鹗底书，固有程伟元替他刻成，他我方又作念了大官，是以独能流传下来；那两本底作家，无力或无意于印行他们底文章，便致埋没了。我们不行把成败来估定作品底价值。

在这样枯窘的材料中(一部有正书局出书的《红楼梦》)能草就这一篇漫笔，我也莫得什么抱憾。仅仅，我说这本有三十回，若就文中情、文中事论，断断不啻的。但评注里所供给的字据，偏巧向着这三十回说。我只好暂时承认他，一面声明保留我底修正权，于翌日这书重版底时期。

评注固特地可厌，在从别一方面看，却很宝贵。是以我很致谢有正书局底雇主，于戚本印行时，莫得奋笔把评注删去，使这三十回佚书，有一朝重新败露于文学界的机缘。

二二，四，二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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